第七章 粉碎 萌芽
命运对勇士低语:你无法抵御风暴。
勇士低声回应:我,即是风暴。
文平后来明白,所有的道德伦常,长幼尊卑,都在他离开那个房间的那一晚,悄然破碎。
他从此不具人形,也不惧人形。
2018年12月十一日 晚上九点。
文平结束了最后的学习,他满意地合上钢笔,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拳峰上面的血渍已经干涸,伤口轻微的瘙痒让文平十分不自在。
他打开了房间的门,把笔记本电脑搬了出去,一天即将过去,最后的时光要欢乐一点。
遗忘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技能,文平已经把那餐桌上的不开心事情全部忘掉了,顺便遗忘掉憎恶父母的卑劣情绪。
休学唯一的好处在这里体现了出来,至少他可以比平时在学校晚睡一个小时,也可以玩一下电脑,舒畅一下心情。
最后的去处自然是瓦罗兰大陆。(笑)
老妈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平板电脑里的股票,只要文平闭上嘴,只要这个家还保持安静,没人说话,这一晚上就会平静度过。
文平把降噪耳机放在电脑边,准备随时备用。
人这种生物就是嘈杂。
他熟练地进入游戏,幸运的是有几个好友也在线,他们共同组队,开始了美妙快乐地一局。
空气如此安静,只有文平鼠标点击的声响,只有老妈平板电脑里股票讲师的骗人教学直播。
文平也开始发现了自己的异常,一旦在游戏里和别人打起架来,他的心率总是会快速跳动,好像在百米冲刺一样,而且他经常无意识地把刚买的装备又撤销,买了又撤销。
而且他也经常断片式失忆,忘记刚才是怎么加载游戏进来的,又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到游戏线上,也忘记了自己打地什么位置。
“诶哟,你怎么回事,到处瞎走。”文平的队友里有一个小姐姐,模仿着糙汉的声音调侃着文平。
“抱歉,抱歉。”隔着屏幕文平都觉得歉意满满,心脏不断地跳动,刀光剑影,炫光火花,战车重炮,须臾之间大量的信息在他脑海里面闪过。
那种原本在文平大脑里的声响得到了镇静,再也没有东西干扰他了,吃药解决不了的事情,父母“教导”解决不了的事情,医生也无法准确判定的症状,在此时此刻,还不如一款只占10G的游戏。
只是心跳一直加快。
他也忘记了游戏是怎么进行的,直到再一次激烈的团战里,他实在受不了了,只能打出一行字。
“抱歉,心脏跳得太厉害了,我先去刷一波缓缓。”
文平到现在才觉得自己狼狈,在被拉去心理治疗室时他无感,在被父母餐桌洗礼时他也只是觉得愤怒。
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正常的,可另一方面,有时候,他也希望不正常一点,让别人惧怕他,远离他。
文平从某方面讨厌自己,也讨厌别人靠近,如果他能把伪装撕开,第一句话就是让人“滚开。”
不要再让任何人靠近他这个渣滓了,但是他也不想靠近任何渣滓。
他自认是个特别的垃圾。
“抱歉,心跳……你们打团小心点。”
“抱歉,打团别算上我了。”
“抱歉……”
他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抱歉,队友们凭着超高的实力磕磕碰碰地打完了一场游戏,当“胜利”二字浮现在屏幕里,文平从深海里迅速浮出海面,深吸一口气。
咚咚咚咚……
叮。
游戏里唯一的女生给文发了一条信息。
“你是身体有问题吗?”
文平顿时感觉心脏有什么东西被戳到,穿透了他的伪装。
暴露。
顿了几秒,指尖有些发抖地打出了两个字,他甚至不敢再音频里说话。
抱。
歉。
脑子又开始混乱了,杂乱的情绪与声音涌了出来,文平懊恼地挠头,有些显长的头发被他完全弄乱,文平发现自己这种无意义的动作越来越多了。
不对。
这不是重点,重点是自己的情绪与行为干扰到其他人了,他不仅要说抱歉,他更应该愧对那些人。
好笑,这里的逻辑有些奇怪。
你伤害了别人,只能道歉,因为无所谓。
你和家人互相伤害,却无言以对,因为所谓的“爱”。
虽然这么说,但是文平现在只能由衷地感到抱歉,并且真心真诚地希望对方接受他这卑微的歉意。
文平的世界不断放大,又或者他的身形不断缩小,有些事物扩大变成宇宙和规则,他自己坍塌聚拢化成黯淡星辰或尘埃。
“不需要道歉的丫。”女生放弃了那糙汉的声线,甜甜地说了一句。
文平顿时愣住了,宇宙真正坍塌了,这或许是休学一个星期里唯一投向他的阳光。
“谁没一个生病的时候,互相体谅体谅,放心。”女生用音频说话,那边发出了拍动的声响。“我摸着对A的胸跟你保证,一定会带你飞。”
卧槽。
文平不禁爆出了粗口,幸好他的电脑声响不大,没有被其他人听到。
“话说,你是什么病。”
文平又顿住了,然后脑海里想起了武士卸甲那般一层层脱落的声响,他骤起了眉头,打破了长久的面无表情。
唉。
文平还是打了出去,一字不差,医生的一纸病历单上的字眼被他从脑海里挖了出来。
“不要把自己的悲伤暴露给其他人啊,混蛋,别打扰其他人啊,混蛋。”
控制不住的情绪在无声地泄洪,他着实不像暴露自己伤口,他还想努力维持自己正常人人的伪装,可是另一方面,他也希望可以有人同情他,甚至——怜悯他。
“虽然看不懂,但我同情你,我还第一次听到有这么多症状集结于一身的人。”
女生说完这句话文平的眼神黯淡了几分。
“但是家族遗传抑郁症不是你的错。”
眼帘抬起,一闪而逝的酸涩,这句话鬼知道对他有多重要。
“谢谢。”
文平终于说出了一句话,肺腑里全是释然。
他们又开始了游戏,但那是文平最后的快乐时光了。
玩耍到了十点,文平只感觉疲惫,他现在连游戏都让他觉得疲倦,肌肉疲软无力。
“最后一波团战了!”
文平控制着心跳,用慌乱的手操控着鼠标,屏幕的鼠标不断地乱点,杂乱无章的点击声响起,团战进入了艰难地决斗之中,炫光爆炸,火花燃烧,恶鬼怒吼……
文平再一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,那是种温暖而又激烈的慰籍,五个人在天南地北里汇聚在一刻,用相同的信念贯穿着道路。
他们顺利击破一个又一个敌人,正准备要赢的时候。
“你还敢玩那么多游戏?”坐在沙发上的老妈突然发话,硬生生地刺穿了文平。
咚——
文平的心脏跳动更加迅速,呼吸再一次变得困难,曾经的梦魇在这一刻发了疯地追上他,他一面在游戏的道路里驰骋,另一面后背分泌出冷汗濡湿衣衫。
这么冷的天气要出汗得有多难。
文平还是硬着头皮扛下去。
“你就不能注意一下形象。”老妈的声音越显尖锐,刺痛,文平的鼠标点击更加慌乱,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崩盘。
语言就是种武器。
“整天在玩游戏,你以后该怎么办?”
整天?
文平疑惑了,他这一天都在干什么,他在看教学视频,在看书,在翻教程,在记笔记……
他用余光瞄了一眼那个女人,果然与所有那些指责的一样,眼神带着厌恶,但是却悠闲自在地坐在道德高地,大有指点江山的模样。
“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,还是你觉得你这样很好,像个……”女人停顿了,气势却丝毫不弱。“像个神经病一样!”
文平咬牙忍着,心想着“这些都是你遗传给我的,也不看看你当年抑郁症发病时有多么狼狈”。
误解。
诬陷。
无理取闹。
不知廉耻。
……
大量字眼爆炸式开始喷射。
该死——完了——!
文平的手完全乱了,他只是一通乱按,然后自己的操纵的英雄被杀死,倒下一个,接着是下一个,再下一个。
“难道你整天玩游戏有用吗?”
“你不考虑一下你现在已经被停学了,你不考虑以后的事情你还在这玩游戏?”
“你给同学那样的一个疯癫的印象,你想想会有多大的影响?!”
完了。
完了。
像是疾风卷过,胜利的光芒已经消逝。
“班主任现在看你像个非正常人一样,你不赶紧给他们打个电话,让他们沟通一下,让你重新回去上学,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玩游戏?”
队友们自觉地关掉了语音,女人狂风暴雨的责骂让所有人都难以适从。
女人的语言再脑海里疯狂扩大,引起一连串的反响,文平又开始觉得头疼。
火。
火是物质燃烧产生的光和热,是能量的一种。必须有可燃物、燃点、氧化剂并存才能生火。三者缺任何一者就不能生火。
文平还记得初中的化学知识,那个年老的讲师上课严肃却总是能用冷幽默逗笑全班。
可事实证明老师错了,火不一定要有可燃物,也不一定要有燃点或者燃点。
愤怒就够了——!
“抱歉,我先不打了。”
文平打出了最后一段字,这是他最后得心平气和,接下来的一秒,他迅速又回到了餐桌上的那种状态,有一股气挤压积聚在胸口肺腑,得不到任何宣泄。
“你啊,你以为你现在这样很轻松吗,学费交了,又不能回去读书,你现在还在这打游戏,打那么多有什么用,你以为能当饭吃?”
“你去心理医生那些不是钱?你以为父母赚钱那么容易?”
一个又一个反问句,文平低下头,无意识地敲打着键盘,客厅里面都是噼噼啪啪地声响。
那些击打键盘的声音让内心的火苗渐渐燃起。
文平不知道通常火灾发生的时候会不会引发爆炸,但是大概都有一个临界点。
你说你孤独,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。
——海子
“你看一下镜子里面的自己!”
脑子里面浮现一首短诗,真的,他再一次觉得被敌意包围,躯壳里只剩下了空洞,那种无以应对的懦弱在胸口积聚,眼球里面颤动着烈火。
窗外寒风卷过树林,叶子在响。
文平戴上耳机,降噪模式开启,声音开到最大。
一首已经蜕变成经典的老歌,主唱也和他一样,抑郁和去世总是关联在一起,文平不经想到,如果未来他真的承受不住任何压力寻死,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。
熟悉的旋律,仿佛异界的召唤,又仿佛赦免魔鬼的圣歌。
I've tried so hard
我曾拼命挣扎。
And got so far
才得以走到现在
But in the end
但最终才发现
It doesn't even matter
一切都无济于事
———Linkinpark
深沉的孤寂感包围了他,孤立无援的痛苦。
女人的言语还是不能做到完全隔绝,降噪耳机已经尽力了,那隐隐约约的责骂,让文平心中的火动摇扑动。
“你听得到吗,你听我说——!”女人走了过来,气势迅猛,常年劳动的手冲破空气伸向文平的耳机。
——!!!!!!!!
大脑发出了剧烈的警告,文平也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,凳子在地板上划出尖锐地声响,两个月的综合格斗的训练他还记得,他第一时间摆出了格斗架!
女人被文平突然的动作吓到了。
“你想干什么,你想打我吗!我可是你妈!是我生的你!”女人大吼着,刻薄的嗓门穿过了寒夜与树林。
憎恶。
遥远的记忆喷薄而出,文平突然想起——
他第一次学会记恨,憎恶,记仇……这一系列的情绪那个下午,那时候文平还只是个初一学生。
女人让他帮忙煲药记时间。
文平只说了个“尽量”。
这个词惹怒了女人,女人回以最痛的责骂“我生你出来这么久,你帮我做一些事情都不行。”
文平又说了一次“尽量。”
女人暴怒:“他妈的我生你出来,你像个乞丐一样向我乞讨了这么多年饭,你给我做点事情都用这种态度?”
年轻的文平当时受不了地回怼:“难道全天下的小孩都是父母的乞丐吗!”
粤语有六个音调,所以有些话可以表达更多情感,更加悦耳,所以粤语歌能流行那么久,又是一个同理可得,粤语骂人也会更难听。
“对,对了!全天下的小孩都在向父母乞讨!你个乞丐!吃了我那么多年的饭!”
那一年,身为“乞丐”的孩子关掉了房门,四面白墙里只剩下细微的啜泣。
其实当年文平不是因为“乞丐”和“乞讨”这两个词从母亲嘴里说出来而伤心,他真正觉得痛,是因为这个所谓的“母亲”竟然把这个“歪理”说得如此可信,如此理直气壮。
这就是世界上最**,又被人修饰得最美丽圣洁的规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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